(4)龙归大海
观潮楼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常,而雅室内却冰冷阴森,无鞅冷冷地看着云破,要临别赠诗,他几句话不软不硬,似求情又似揶揄,众人都是一愣。
无鞅神情自若,微微一笑,踅到放着文房四宝的案前,一手拽袖、一手提笔,略一沉思,连着写了几个字:
云破起身来到案前,伸着头看时,只见纸上连着三个“愁”字,不禁喷地一笑,道:“这早晚才知道愁?此时方愁,为时已晚吧!”
无鞅毫不理会,握管疾书,挥毫写道:
愁愁愁,卧龙愁,一杯祸水难入喉。
都城本是清净地,奈何俗人媚红袖!
——寻空寺书生无鞅谨赠云破
写完展纸一吹,拈着快步踱至窗前,探头眺望一下,回头笑道:“我这落拓不得志的书生,可是要坏你登堂拜相的好事喽!你今日首辅新丧期间携妓高歌观潮楼红袖添香、酥手抚琴,不怕清议吗?”
雅室内谁也不曾想到这郁郁不得志的书生还有这一手,满楼人都惊得呆若木鸡,痴坐无语。
无咎右手按在腰间,冷眼旁观,闻听无鞅的诗,先是一怔,转念间心下大悟,不禁目中灼然生光,心想:这才是真正的无双国士!
良久,云破明知故问,方结结巴巴道:“你……你要做什么?”
“我要——”无鞅看了看楼下,熙熙攘攘,人们川流不息,“凭我无鞅的墨宝,写的又是本朝的德高望重的高官,三天之内,保你全镐京都知道了。若碰巧传到庄王耳中——云破,无鞅可要与你同生死,共荣辱了……”说罢哈哈大笑。
云破见他说着话手一晃一扬的,不禁悬着心、吊着胆,若有不慎,恐怕立时就为自己招惹无穷后患!莫说上达天庭,让庄王知晓,首辅位子炙手可热,让对手知晓此事,前首辅抔土未干,他却携妓取乐,“病狂丧心”四个字就得葬送了自己似锦前程。
即便就没这些麻烦,此稿倘若流入民间,有好事的书生,编纂成故事,只怕众口铄金,口碑如铁,自己也休想善终!
思虑及此,云破头上已沁出丝丝冷汗,勉强挤出笑脸道:“无鞅——无鞅兄!传闻你胸宽似海,又何必认真呢?今日得罪了,告辞!”众人纷纷退去,云破一肚子懊恼,狼狈躬身施礼,陪笑着离开,他料无鞅君子,必不会节外生枝,雅间内只留下无鞅与无咎两人。
俏丽的侍女助云款款而来,指挥人将屏风移回原处,用细长弯曲的木勺从木桶中舀出酒来,如一丝银线般注进两人玉爵,柔声问道:“先生,这祸水还继续饮吗?”
卫鞅笑道:“此事不败我兴。”转头看向无咎,问道:“无咎兄呢?”
无咎抿嘴一笑,道:“不醉不归!”换了菜品,准云美眸瞟了无鞅一眼,眼中满是钦佩之色,转身离去。
两人相对而坐,无咎笑道:“无鞅兄,我以为你要吃大亏呢?不料你顷刻间便挫磨了云破的锐气,直叫人拍手称快!今日得罪了云破,难道不怕他报复吗?”
无鞅举起酒觞,一饮而尽,面露快意,笑道:“云破此人,我有所耳闻,外表温和恭敬,实则狡猾阴险,又妒忌刻薄,利禄熏心,今日折了面子,自然会找我麻烦!这等无耻小人,我又何惧……”
话未说完,忽听雅室外有人轻声问道:“久仰无鞅公子大名,可否共饮一杯,小酌怡情?”不待两人回话,只见一白发老者已然走入雅室,老者虽然两鬓斑白,却身材魁梧,虎目如电,气势不俗,虽然面带微笑,却威风凛凛。
无鞅诧异,尚未开口,无咎面露难色,满面通红,面带羞愧,无鞅见状,大惑不解,以为无咎不愿与老者共饮,方要拒绝,不料老者扭头看向无咎,似有所指地笑了笑。
无咎慌忙站起身,支支吾吾,最后喃喃道:“三生有幸!”右手摆弄着衣襟,茫然无措,无鞅大讶,见老者衣着华贵,虽然看不出身份,他也能猜出其背景不简单,也忙站起身,拱手施礼,将老者让入主坐,老者也不谦让,盘膝而坐,大量了无鞅两眼。
侍女助云款步入内,为老者斟满酒,嫣然一笑,飘然离去。
“公子何以钟爱屠苏?”老者看着助云离去,轻抚酒觞,开口问道。
卫鞅略一思忖,说道:“屠苏以寒山寒泉酿之,酒中有肃杀凛冽之气。”
老者举觞浅尝了口屠苏酒,摇了摇头,笑道:“公子,酒之肃杀凛冽,顺天之屠苏不如武封之玉薤。”
无鞅诧异,问道:“前辈也喜欢品酒?”
老者将酒一饮而尽,慨然道:“屠苏酒虽寒,却是孤寒萧瑟,酒力单薄,无冲力,饮之无神。武封之寒,却是寒中蕴热激人热血。知酒者,当世几人也?”竟是不由自主的抚樽叹息。
无咎默不作声,为两人再行斟酒,“杞国的绛觞呢?”无鞅听闻老者的评语,双目一亮,继续问道。
老者爽朗一笑,“杞人之绛觞,淡酸淡甜,绵软无神,与杞人如出一辙,不饮也罢。”
无鞅闻言,皱了皱眉,笑道:“杞人传说为伏羲后裔,深谙美食佳酿之道,所酿之酒,香气醇和,普天之下,无可与之比拟。以人而论,宋国人不务虚名,崇尚实力,素有上古遗风。前辈如此蔑视杞人杞酒,是否偏颇?”
老者大饮一爵,依旧是冷漠忧郁的神色,“绛觞之淡醇,与杞人之锱珠必较,适成云泥之别。美食佳酿,若非显示人之本色,皆为生僻怪异也。若生性好勇斗狠之人,却不喜爱辛辣而嗜好甜品,岂非生僻怪异?公子以为如何?”
“前辈不以为上古遗风,足以使他们龙归大海么?”无鞅不死心,轻声问道
老者双目炯炯,目光深邃,“方今大争之世,远非杞人先祖稔熟的温平时世。杞人精于商道而疏于达变,非但不会龙归大海,但遇天变,更可能咫尺间便会倾国覆没。”
无鞅闻言,沉默静思,蓦然看向老者,大觉老人话语中隐含着无限深意,不觉离席向前,肃然拱手,问道:“敢问前辈高名上姓?”
白发老人笑道:“人生相逢,何必相识,不必拘泥,请坐!”
无鞅吐出口浊气,转回座位,在老人案前坐好,恭敬的拱手做礼,“前辈洞察深远,不知何酒可饮,请前辈明示!”
老者眼波微微一闪,示意无咎为两人添酒,无咎与老者似有默契,轻盈起身,为两人添满酒,又轻盈坐回,老者喟然感叹道:“顺天之屠苏、武封之玉薤、杞人之绛觞、无终之缥醪、摩揭之翠涛、鸳伽之瓮中云、南康之冰堂春,各有千秋,若求醇厚凛冽,天下唯一处可去也?
无鞅心中澎湃如海,钦佩地看向老者,两人明着谈论酒,暗里却是谈论着无鞅的去处,顺天已然失势,又得罪云破,恐怕性命难保,聪慧之人,不立于危墙,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公子大才,有扶龙之术,何不北行一游。”老者眯眼思考片刻,骤然睁开眼,看向无鞅,眼中精光暴闪。
无鞅略一思忖,目视老人吟道:“北境之国,只怕中气虚弱,内忧外患,若论醇厚凛冽,怕是不及。”
老者轻轻摇头,依旧微笑道:“天道悠悠,事在人为。强弱之变,倏忽沉沦,全赖操持权柄之人,公子岂有意于此?”
无鞅眼睛一亮,离席拱手谢道:“多谢前辈指点,晚辈受教了。”
话已然说尽,无鞅告辞离去,酒意全无,心中澎湃,老者一席话,叫醒了梦中人,似乎万古长夜一盏明灯。
看着远去的背影,老者与无咎相视一眼,无咎眼中泛起雾气,老者却笑道:“无鞅此去,龙归大海,鹤上九霄,有何忧虑的。”
“只怕此一别,人生不相逢,动如参与商!”无咎一滴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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