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春休 一子落

将近年关，扶微让玉书收拾了点东西，乘车去了城外。

玉书不解，“先生，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书院前几日才放了年假，肯定不是去书院，可先生在京城附近也没什么认识的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扶微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护国寺。”

护国寺？

这个时候去护国寺祈福？先生真是有闲情雅致。

“番邦的人怎么这个时候来了？”绿腰秀眉一皱，“还没到进贡的时间呢。”

长街一长队的车架满是兽皮和珍宝，车队前是两辆华丽的马车，随行数十个衣着怪异的侍女，个个薄纱敷面，眉眼含情。

不少人沿路围观。

“三月前虚连鞮氏义子篡位，虚连鞮氏大换血，恐怕是担心王军奔袭千里给他灭了，来示好的。”顾浣瞥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宫里二十封笔，林林总总加起来，正月过了二十才上朝，足足一个月。他们这个时候来，打的就是这一个月的主意。”

“一个月，足够他们把消息摸个大概了。”寻幕开口。

“一个公主换来几年修养，着实合算。”绿腰说。

“的确合算。”顾浣撂下筷子，随意丢掉擦手是帕子，靠在椅子上懒洋洋的开口，“听闻这次来的是上任虚连鞮王最疼爱的女儿，美貌过人。说不定她能把那个老东西迷的七荤八素，把太子位都换了人呢。”

“她要是有本事，本王帮一帮也无不可，她要是没本事，死了都晦气。”

一只信鸽扑棱棱的落在窗前，寻幕上去解下信鸽脚腕上的纸条，双手交给顾浣。

顾浣打开看了一眼，打开火折子烧成了灰，朝窗外一吹。

接过绿腰递过来的大氅胡乱披上，“走，出城。”

护国寺眼下没多少人，扶微在大殿上了几柱香，转去了国师所在的院子。

敲门声过了三遍也不见开门，路过的小沙弥阿弥陀佛一声，“施主，国师今日不在寺内。”

扶微双手合掌谢过，回了后院厢房，她与寺里说过了，要在这儿住上几日。

大和尚慈眉善目，安排下厢房，问了需不需要斋饭，便自顾去了。

玉书没问为什么不在家住跑到寺里住，收拾收拾就住下了。

护国寺讲究苦修，炭火被褥都有限，因着她们两人是女子，还额外添了床被子。

即便如此，玉书半夜还是冻起来一次，见自家先生还伏在书案前埋头苦读。

灯火摇曳，照在扶微身上，撒下一层金黄罩衣，只见她微颔首，眼眸低垂。

玉书似乎有点知道扶微为什么能成为云柯先生的关门弟子了。

护国寺流传下来的部分经书及其晦涩难懂，别人看了两眼发懵，片刻就昏昏欲睡，看看自家先生，真厉害。

玉书爬起来，蹑手蹑脚的给扶微添衣裳，扶微肩膀一抖，瞬间回头，看见是她之后才放松下来，“你怎么不睡了？”

玉书这才尴尬的收了手，“先生，您没在看书啊。”

“太难懂了。”扶微手指在书页上摩挲，笑了笑，“素全住持也只能领悟其中一二，我何德何能。”

“那……”

“想些事情罢了。”

扶微揉了揉额头，她刚才一直在想传纸条的人和救她的人有什么关联，所有细节都想了个遍，也没想出个头绪。

算了，再说吧。

要是有什么企图，肯定还会再出现。

她等着就是了。

扶微吹灭了灯，摸黑钻进了被子。

也不知道国师明天能不能回来。

天色熹微，寺里僧人就开始上早课，黄铜铭文大钟嗡的一声响，僧人鱼贯而入，步履整齐，不疾不徐。

诵经声从厢房传出来，混着袅袅升起的炊烟，掩入云颠。

国师今日回来了，扶微去的不巧，尚有客人在。

国师一身白青鹤袍，不似僧人削发，满头乌发被一顶颜色稍深一些的帽子罩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道人。

国师对面坐着个年轻男子，深蓝袍子，衣边绣一圈暗纹，玉冠束发，脊背挺直，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许是赶路上山的缘故，肩膀上落了一层凝结的水汽。

两人坐在落光叶子的菩提树下下棋，黑白子你争我抢，一时间杀了个平分秋色。

国师抬眸看见了她，先是一怔，看了对面男子一眼，又微微点头。

男子慢半步回头，瞧见是她也是愣了一下，又赶忙回头看了一眼棋局，在国师换子之前压住他的手，脸上是少见的正经，“国师，落子无悔才是。”

国师没成功，哎呦一声，念叨着“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棋子丢回盒子里，一拍手，“输了。”

男子这才恢复了往日模样，冲着扶微点头，“女先生，好巧。”

扶微还礼，“赵王殿下。”

“女先生来此，恐怕是来寻国师的，小王便不打扰了。”

说完，转身出了院子。

扶微惊讶他的干净利落，还以为要耽搁好一会才能拜托。

国师指了指赵王先前做过的凳子，一个一个的分拣棋子，“坐吧。”

“我知晓你会来找我，说吧，想问些什么？”

扶微低头盯着棋盘看了好一会，那是一副刻在石桌上的棋盘，风吹日晒，纹路已经有些不清晰。

有风吹过，干枯树枝摇晃着落下一截树影。

“天命究竟是什么？”

当年国师闭关七日，算出上天赐福，降下四位才子，她就是其中一个。

准确的说，当年的寂长欢就是其中一个。

太子首当其冲，再者公主康珹，其次就是宰相次子沈瑜和她。

圣上龙颜大悦，以天石制成四枚令牌，制成之日，陛下身边太监总管李公公亲自送到他们手里。

当日万人空巷，檀木盒子，朱红绸缎，都为了那四枚令牌。

如今太子以贤能闻名，康珹聪慧，沈瑜也是人人称赞的怀玉公子。

唯独她，落了个家破人亡，满身疮痍。

夜不能寐时她都在想，国师是不是算错了，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真正的朱雀另有其人。

国师捡棋子的手一顿，握在手心的棋子噼里啪啦重新散落在桌子上，混作一团。

索性也不捡了，胡乱抓了一把，放进棋子盒里，“你认为天命是什么？”

扶微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手掌，骤然攥紧，又无力松开，“是必然，是不可更改，是个……”

她越说越说不下去，身体颤抖，最后咬牙切齿的吐出几个字，“……笑话。”

说出这两个字，扶微好像卸下了千斤重的担子，身上突然轻快了不少，她看向国师，即便接下来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她也受的。

国师摸着胡子笑了两声，觉得不过瘾，又放声大笑几声。

歇在树枝上的鸟雀被吓走了一片，呼的飞起来，盘旋一圈又没事鸟似的落下。

“你说的没错，天命的确是个笑话。如果它是不可更改，那么我们和台上的木偶有什么区别。”

“天命玄妙之处就在于它可更改，它说你是个俗人，你未必就是个俗人，它说你功成名就，位列宰相，你也未必非要去做那个官。”

“它是一座无字碑，事在人为才是唯一的书写方法。”

国师说的沉稳，“很多人都问过我天命是否可以更改，我每次都是这套说辞，到如今，也只有三个，不，四个走出了桎梏。”

国师又笑了出来，眼角后攒出细密的纹路，“不过，到如今，也只有你和另一个敢说天命是个笑话。”

说到此处，国师抬手止住了扶微的话，捧着棋子盒离开了。

言尽于此，余下的皆是不可说。

国师走了不一会，头顶罩下一片阴影，赵王反倒去而复返，收了捧着两个及其眼熟的棋子盒。

是国师刚才拿走的。

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棋子还是乱的。

赵王不疾不徐的挑拣棋子，随他一起来的寻幕沏好茶就退到一旁。

分拣好棋子，赵王把白子送到扶微面前，“先生有没有兴趣和我下一盘棋。”

扶微捻起棋子摩挲了几下，“王爷请。”

“不，女先生先请。”

空荡寂寥的庭院只剩下棋子落下的声音。

“女先生怎么这个时候来护国寺了？”赵王落下一子，“护国寺苦寒，先生可要多问住持要几床被子才是。”

“多谢王爷提醒。”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赵王同桌而坐，甚至还下了一盘棋。

赵王落下最后一子，“本王赢了。”

“甘拜下风。”

赵王笑而不语，捡拾棋子，指着一枚白子说，“这一步，先生可以悔棋。”

那步棋改换别处的确可以翻盘，令言一番胜负，“王爷说笑了，落子不悔。”

寺里僧人与山间猿猴交好，深冬时节会布施瓜果饼子。

猿猴也通人性，与人为善，见到了还会像模像样的作揖，从林子里探头看了一眼，不稀罕的又走了。

赵王突然回头，冲扶微展颜一笑，像个饱读诗书的学子，拱手作揖一礼，转身继续拾阶而下。

枯叶覆盖了上下山的石阶，踩上去有轻微的脆响，扶微有些恍惚，站在原地不动。

玉书走了几步，见先生没跟上又折回来，叫了几声先生，没人应，也跟着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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