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卷 寓居

一、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燕免左手撩开眼前的帘布，右手微提起被露水打湿的紫袍边跨进了门，后面跟着的女婢莲步漾开裙摆，即刻亮起了烛盏，奉上糕点，端上茶来，解了他的披肩轻飘飘搭在臂上，沉眉敛目向外退去合门。整个过程只听到烛花炸开声，瓷盘落桌声，以及门跟着的一声长叹——“嘎吱。”

时隔多年，无可抑制，只要走进这间书房总能想到行嘉。燕免抬手掩面，好似滴泪划颊，好似生生割开了那么多年的岁月。

更夫刚报了响，只有飒飒的风过叶声。月挂疏桐，自为圆满，又缺半块儿。燕免坐上榻，管事早知他要来遣人打扫的干干净净，未有半点落灰，烛盏都是新换的，整根的立着炸花响。只是屋舍可新，故人不初。早些年收在屉子里的话本还在，看话本的人却不在了。

可看话本的不正是我吗？燕免心中自嘲。乔游不看这些的，他只是买来给我。

行嘉，行嘉。

燕免朝着向窗外看，树叶中隐隐约约的月光好似讥笑他，镰刀似得月尖从他的眼眸划到下颔，逼他淌下月光流水一般的眼泪，可他高位之上悬久了，落不下泪来。

二、不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乔游十五便和燕免认识了，那时候燕免是京中知名的纨绔子弟，秦楼楚馆不逛，赌市害人不做，即便如此也是让燕王府头疼了许久。他不喜欢这些俗的，最喜欢话本怪传，时不时要山上除虎，下海捉龙，鸡飞狗跳，鸡犬不宁。

乔游是来替师父送信的，只是送了就没能再回去，原来他刚下山不过一个月师父就魂归天道了，他便在师父故友家住下，这个故友好死不死正是燕免的父亲。说来燕免还比乔游虚长了三个月，故而燕免总喊乔游唤他哥哥。乔游并不搭理他，烦了就一脚把燕小公子踹出门去。

燕免觉得你个寄人篱下的小兄弟怎么敢这么对我，自觉大度的没有同爹娘说。后来才知道说了也无用，爹娘原就指望乔游管着他。由此闷气许久。

如果当初他没来就好了。燕免总是这样想。他不需要将我拽上正途，也就不至于在这京都白白耗费光阴。但……我真的接受得了他不来吗。燕免又总会反问自己——乔游像一个只轻快的鹿，这种鹿只能活在山林之间，裹挟着云雾跳跃在翠竹旁，如果让他来到闹市之中，旁人只能看到他身上的金银，最后只会一身血污埋进雨腥弥漫的坟场，而我不一样，我爱这只鹿，我从他的身上只看得见爱这个字儿，但也因为我看见了，所以我绝不会让他重回他的林间。

燕免最后只一声嗟叹。

世事无可逆，还教放眼。

来路不可睹，一念断肠；故人不可追，一思泣血。

叶惊而动，再抬眼，孤鸿过际。

那是你？不是你。万物不是你，无物可拟。

三、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孤鸿早离去，门却轻响，燕免惊起回头，原来只是来换茶的女婢。他不会回来了，而我也没有那个胆子去阴曹地府去找他，归根结底，竟是恨也无用，无用也恨。

一生软禁，只能靠这些来度日。直到再提起这些事情，可以面不改色心中无愧。燕免想，如果他成了，是不是乔行嘉就不会死，是不是就算乔行嘉死了，他也不会像如今这样难过缅怀。但谁也不知道说不准的事情。

其实我也不冤。燕免望天犹如可寻鸿雁旧迹，只是空空如也。乔游失望透顶的眼神还在他的记忆里鞭笞他，如果一切能够回头，重来就好了。他绝不会再提起那柄剑，不会将剑锋对向那高高的王座，他要去买河灯，这么好的节日最适合表达心意了，谁要去理那些打打杀杀。他要放河灯，在战乱来的时候和行嘉躲进林野，他们才不会走散呢。与世隔绝的生活是战事里最叫人艳慕的了。

只要没有这些打打杀杀，他就不会在另一个野心家的地牢里见到乔游，他们不会割袍决裂，更不会让乔游因为替他求情而冻死郊野。太蠢了，替乱臣贼子向另一个乱臣贼子求情，太蠢了。

当你拔出刀剑就已经意味着刃上奏曲，成王败寇。况他要假借燕免的宗室血脉让他的谋权篡位变成名正言顺的改朝换代，怎么会杀他呢。太蠢了。燕免总这样想。京城的十一月，多冷啊。他最怕冷了，冬日拿手去冰他，他要把人踹出三里地，一天看不到人，要去求饶的。要去……求情的。

四、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燕免更衣吹烛，盖着锦被，觉得身上痛的要命。今日宴上的酒很好喝，若是帝王送来的，那更是惹人眼红。行嘉，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殊荣？惊恐？待会儿我来讲给你听，你千千万万要等我。

【庆元三年，大将军大败匈奴，俯首称臣，年纳岁供。宫中设宴庆之，将军破例称异性王，尚公主，寺中主持遣小和尚送福，云曰国祚万年。王大喜，开立业之年所埋故酒，特赐群臣。同日夜，燕赎王过世，无妻无儿无女。】

end——

每个标题合起来是苏轼一首词，《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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