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方 楔子 神降日3

可就在他即将触地的刹那，老汤姆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从他的后背中涌出，那股力量，就像是有人将一床用炭炉捂过的被子放到了他的身下，柔软却不容置疑地帮他驱散着寒邪。

老汤姆被这股力量轻轻托举着，让他从近乎贴地横仰的状态中缓缓上浮，最后悬停在了离地半人高的位置，原先的温暖逐渐转强为一种微微炙热的体感，并迅速包裹住全身，像澎湃的热潮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甚至让他敏感的指骨关节都充满了舒适。

紧接着，一粒粒细小的水珠从老汤姆的衣物上浮现出来，晶莹的水珠在他的身体表层快速的流动然后彼此撞在一起，逐渐汇聚为数十个冬枣般大小的水球，水球们稍作停顿后，仿佛受到某种力量的驱使，竟“嗖”地向外射出，瞬间悬停在以老汤姆为中心的圆面上。

此刻，老汤姆就像一颗星体，被环形的“水星群”所拱卫。

更让他绚目的是，那些迎面袭来、本该浸落在身的雨滴，在就快要落下的时候，竟然被围绕在他周身的水球们所吸引，以夸张的弧形轨迹融入到了一个个水球当中，没有一丝沾染到他已经干燥的身上。老汤姆就像躺在了一张以水为帏的隐形圆床上，水球因为汇聚了更多雨水而渐渐膨大，发出“汩汩”的声响。

“哇擦这么酷炫吗！”一声夸张的惊叹从不远处传来，悬浮状态的老汤姆下意识地想要动弹，却发现自己除了能够扭动脖子外，任何动作都无法做到，他侧目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少女从雨幕中逐渐显现，然后灵巧地钻进了环绕老汤姆的“水圈”当中，直至在老汤姆面前停住。

她半蹲着身子，将脸置在与老汤姆同一高度，满脸欣喜地盯着他。老汤姆突然被一道亮眼的光芒刺得眯起了眼睛，待到他略微习惯后，瞬时之间他便发现这道光芒源自于女孩的眼，只见她的瞳仁被三个由小至大的光环环绕，每一道光环都在缓缓旋转，并发出瑰丽而摄人心魄的荧蓝。

“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呀！阿凡达都不敢这么拍。”双目泛光的女孩呲着一口贝牙，在老汤姆眼前摇头晃脑，一副自在得意的模样。

老汤姆被她弄得有些糊涂，从瞬间掌握了语言到他现在悬浮于空，圣经都未曾记录过的神迹在他身上不断显现，他这个肆意妄为活了七十余年的老登徒子从来没有离神的气息这么的靠近，这让他不得不怀疑，是否他其实已经死在先前惨烈的电罚之中，而后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临终幻梦。

老汤姆尽量不去注视着女孩的眼睛，恭顺轻声问到:“这一切是来自于您的创就吗，神女殿下？还是皆为我身死后的妄念？”

女孩伸出手掌，掂量了些力气，然后啪的一声拍在了老汤姆布满皱纹的额头上，老汤姆下意识吸了口凉气。

“你疼吗？”

“不...不疼，请您宽恕我的僭越，脏污了神女殿下您圣洁的手，还请您…”

话还没说完，“啪”又是一巴掌打下，“疼吗？”

“有点...”老汤姆这次诚实地回答。

“哼这就对了嘛老家伙，疼就是还活着，有我在这儿你哪儿这么容易挂掉！”女孩露出一副被小瞧了的不爽神色，“当然是本姑娘的杰作了，还得是我想象力丰富，你换谁来都拿不出此等充满艺术气息的干湿分离方案的！怎么样舒服得要命吧哈哈！”

听到女孩的回复，老汤姆眼眶突然一酸，两行老泪不由自主的淌了下来。他这辈子总是一个硬派的形象，跟生离死别打过无数场交道，受过刀枪之创，好多次差点没醒过来，所以流眼泪这种被他视作雄性之耻的事情只存在于他的童年，可今天，此情此景之下，一波波此起彼伏的情绪在他的胸腔中激荡，有居所被毁的愕然与愤怒，有捡命侥活后的庆幸与皈依，又有幸遇神女、神迹临身的感恩与激喜。今夜，光怪陆离的命运似乎在用这个老人的生命做着一次次随机的实验，带给了他太多交织而无序的赏罚。

不过现在轮到女孩发懵了，眼前这个老家伙哭得涕泗横流，女孩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诧异和慌乱，她哪儿见过一个糟老头突然朝她嗷嗷飙泪的奇怪阵仗，她脑袋飞速运转，猜测会不会是今晚逗弄了他太多次，刚才还打了他几下，怕不是把老头给整委屈了，于是连忙摆摆手道：

“哎呀是想到什么伤心事啦？哎呀你看你都是个白胡子老爷爷啦怎么还这么不禁逗的嘛！好啦好啦你可别哭，我从小看着别人哭我自己都想哭来着...我不是帮你把衣服都给烘干了嘛你可不能太小心眼了嗷！”

女孩无疑是完全误解了老汤姆的眼泪，这让悬躺在空的老汤姆吓得魂都要掉在地上了，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泄洪懊恼不已，他猛的吸了一口鼻涕，急忙想要解释，结果又被女孩儿所打断。

“其实我降落的时候没想弄出这么大动静的，这不是第一次开那玩意儿我把刹车当油门了...准备开门的时候我又把能量收束键按错了，结果咔咔在那儿释放能量...你放心哈烤衣服的时候你机体组织的受损部分我顺手都给修复啦，你还能活不少时间呢，算是我对你的补偿。”女孩神色低落的在那里碎碎念，丝丝光缕从她细密的睫毛缝隙处渗出，神圣中带着纯然的寥落。

女孩的话解释了许多老汤姆想问却不敢问的困惑，这让他的脑子消化了一会儿，接着他便陷入了一阵异常的平静。他不想再因对女孩的尊畏而继续说着那些蹩脚的敬语，这个女孩已然拥有无与伦比的伟力，随意挥洒一番就能彻底改变他的身体，甚至改变自然规则，对这样的存在，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

而就是这样一个本该被奉为至高的存在，此时却会因为蝼蚁的眼泪而慌乱道歉，她的举动不似宗教典籍中的神祇那般与凡俗隔绝，但绝非虚伪地造作，而是像是一个善良的小女孩，不小心踩到她的小狗小猫尾巴后，发自内心地歉疚，这是来自高位者对远比她脆弱的生命的呵护，这份呵护以善念为基础，又以伟力所具现，猫狗们只有以忠诚作为回偿。

不再流泪的老汤姆静静看了女孩一小会儿，轻声却坚定地说道：“请告诉我您的神讳，我将永世铭记。请您宽恕，原先我并非神的信众，即便您来到我的面前，我仍是不知如何将您侍奉，但自此往后，无论您如何定夺我的生死，我将以犬马自名，视您为我一切之主人。”

女孩有些惊讶地看着老汤姆，随即释然地笑了起来，“嘿嘿你不难过了就好，别这么严肃嘛，没多大的事儿啦！说起来确实还没有自我介绍呢，你一口一个什么神女什么殿下的叫我，听着是有些爽啦，但我不是你想象中神明之类的玩意儿啦，我只是个高法强的软妹！”

“我叫苏宓，来自二百四十六年后的东陆华国，受命来到此地是为了征服米利坚，奴役米国佬成就一番伟业哈哈哈...”女孩说着说着就开始大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忍不住说烂话了，咳咳严肃严肃！”女孩皱着小脸，显得很是郑重。

“我确实来自于有些遥远的未来，也确实带着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前来此地。我会在这个地方待上很多年，会在这片土地上集结起很多人，会和这些人一起做到很多事。”名叫苏宓的女孩表情认真，“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当是真心话，那么现在我问你，你是否愿意放弃这片土地的所有权，将其交付予我，供我全权居使？”

“您之愿便是我之幸。”老汤姆回复。

“我再问你，你是否愿意放弃短暂却自由的余生，在不知尽头的孤独中同我一起，将所有石土翻犁，直至此地化为我之愿想？”女孩像诵念契文般流利地提出了第二个问题，眼睛却眺视着远方。

“我为我能获此殊荣感到无比庆幸，主人。”

“最后一个问题，想好再回答我。”女孩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说道：“在连我都难以预料的未来，我因某种原因不得不放弃你的生命，你是否愿意不问原由、不生怨怼地坦然而死？”

“这将是您赐予我低贱生命无上荣耀的结局！”老汤姆最后的回答有些激动，音量介于宣誓和呐喊之间。

女孩深深地看了一眼老汤姆，“我知道，虽然现在你或许还不能明白这三个承诺的真正意义，但是——”

“汝债已偿。”

说完，女孩闭着眼睛，把双手贴在了老汤姆的胸口。一抹圣洁的蓝色光晕在他的心脏处亮起，在这份光亮的照耀下，老汤姆皮肤瞬间变成半透明的状态，在他的衣物之下，交织的血管结构、盘结的肌肉组群、搏动的内脏器官清晰地显现。紧接着，蓝色光晕骤然生发出如草木根系般的荧蓝“藤条”，从心脏位置为起点，向他的大脑、四肢以及五脏六腑蔓延，直至完全包裹。

老汤姆仔细感受着身体的变化，极致的清凉席卷着他的每一个细胞，他的心脏跳动更为有力，早已松弛的肌肤被拉扯舒展，筋骨关节自行正位，发出机械般“咔咔”的响声......那种他早已陌生、充满着磅礴力量的“新生感”在一瞬之间降临在他的身上。严谨的说，当下老汤姆这个名字已经不再适合他，因为一个散发着盎然生机的年轻汤姆重新回到了这片土地。

“搞定收工！”女孩将手从他的胸口抬起后又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妈蛋累死老娘了！现在给你简单解释一下，你要认真听。”女孩指着汤姆的鼻尖，“这关乎你的未来。”

“我把你大部分的细胞活性回溯并锁定在了你青年时的状态，但这种力量当然是有代价的，我代替你和某种‘规则’建立了一份契约，今后将由你身边五十米范围内的所有生命体为你不断提供这份能量，且不可撤销，换句话说——”

“你活得越久，所有与你相近相亲的生命便会越快地逝去。”

汤姆一下子就意识到，他这如同新生般力量的代价，其实十分贴合于女孩先前向他提出的第二个问题。

即，他将面对不知尽头的孤独。

“那我这种状态会对您产生这样的影响吗主人？”汤姆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于是有些焦急地问道。

“这你放心，我是这份契约的代持人，契约的效果将赦免于我。”女孩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不过，这就意味着我无法终止这份契约，你已经变得年轻了，甚至可以说是你拥有的力量已经凌驾于普通人类，这一点你今后可以慢慢体会，”

“但你再也无法正常地衰老，能让你死亡的只能是一场无比惨烈的意外。”

“明白了主人，只要不影响到您，我将无比感激地承担这份恩泽和代价！”满脑子只剩“忠诚”二字的年轻汤姆回答得无比干脆。

“嘿嘿叫了这么多声主人，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小帅哥。”女孩装出一副色眯眯的表情。

“我叫汤姆，汤姆·汉克斯是我的全名，尊敬的主人。”

“原来是小阿甘呀！话说以前我倒是养过一只也叫汤姆的蓝猫，不过在抓老鼠的时候因公殉职了…”女孩咯咯笑道:“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啊阿甘猫，给我抓好多好多老鼠。”

这个被莫名叫作阿甘的汤姆依旧悬躺在半空，心潮澎湃但面色平静地注视着依旧无休无止的倾盆雨幕。不知怎么的，在听到女孩的解释后，他的心中除了对自身力量跃跃欲试的激动，也晕起一丝对即将付出代价隐隐的寂寞和担忧。

此刻，那些环绕于他的诸多水球现在已经膨胀得很大了，仍是没有一滴雨水能够触碰到他。

就像他的未来当中，那些无穷无尽却必将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光。

“谨遵您愿，我主。”老汤姆轻声回应。

此刻，他的眼睛犹如晦明晦暗的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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