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方 第一章 断翅人

唐慈不断按动着他那仅存的红色塑料打火机，在足足按了十一下之后，微弱的火苗才不情不愿地从细小的孔洞中钻出。

他将昨日剩下的半根“红牡丹”从烟缸上的置烟槽上捻起，叼着已经熏成焦褐色的滤嘴，小心翼翼凑到微弱的火苗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狭小的房间里逐渐被灰蓝色的烟尘笼盖，唐慈扭头看向附挂着斑驳绿漆的老旧木窗，隔着模糊不清的玻璃，窗外悬垂着阴沉的天光，同样一片灰蓝。

“隔夜烟的劲是真他妈的大。”唐慈平静地爆着粗口，说脏话不知多久成了他的日常习惯。对于一个便宜烟都要分两次抽的年轻人来说，当下所在的这个朽气沉沉又凌乱逼仄的小屋，只是一个囚笼。如果说脏话是以发泄不满为目的，那么唐慈是有理由对他周遭的一切骂娘的。

自三个月前的那次事故发生，他的生活就像一个即将失位的落拓暴君，残忍地斥令着曾经与唐慈有所关联的人与事，飞速远离着这个已经丧失了一切未来的年轻人。

此刻的他失神地望着茶几上的那个茶缸，身前这个可怜的茶几曾在唐慈不久前的一次酒后发疯中被踢断了一条腿，虽然酒醒后的唐慈用折叠起来的硬纸板把残缺的部分垫了垫，但茶几仍是连带着上面摆放着的茶缸一起，不可把控地颓斜着。他拿起了茶缸，将缸子地另一侧转到眼前，然后默默地凝视上面印刻的一行红字。

“搪瓷易碎，唐慈为坚。——咆龙3队全体同袍贺小唐23岁生日赠”

这行字让唐慈陷入了一段短暂而美好的回忆，记忆的画面中，猎隼3队的队员们正跃跃欲试地要将奶油塞进他的衣服里，更有甚者试图用打火机把他的寿星帽点燃…唐慈记得那天他只顾一个劲地咧嘴笑着，一个劲地与队员们疯跑，彼此在追逐中被奶油覆盖得面目全非。

搪瓷易碎，人事易分。

他注意到原本他搁放茶缸的位置上，有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白纸，“妈的原来在这儿。”唐慈拿起这张被反复折了多次的纸，然后一层一层地打开。鲜红的两个章印粗暴地跳入眼中，一个是空天防卫局的印，另一个是特别安全局的印。双印之下，是两段生硬到冰冷的文字。

“唐慈中尉，因你在‘307’训练任务中操纵失规，严重损毁驾驶机体，现停止你一切军事有关活动和衔职待遇，责令你立即返回户籍所在地。在事故调查工作结束前，你不被允许返回营区，不被允许与外界过度交流，不被允许使用银行系统内的一切支付方式。我部严正提醒，你的所有通讯装置都处在监控范围，在对你进行下一步传唤前，若发现你有任何如泄密、叛逃等违反军纪国法的行为，你将会受到顶格判罚。”

这个通知他其实已经看了无数遍了，但每次看到这儿，唐慈的心和眼皮俱是一跳，其措辞之重、责令之严，对于任何一个犯了严重失误的飞行员来说都过于沉重了。

当时这封通知是由一直带他的教官交到他手上的，教官看过之后第一反应便是对“特别安全局”这个落款印章的震悚，这个单位异常神秘，教官作为一个战功赫赫的老飞行员对此也鲜有耳闻，只知道该部门权限极大，传闻这个部门只吸纳最高军事统帅部中最为优秀的人才，并拥有绝对垂管权，只要被他们判定为有害于国家安全的事发生，他们有权调动军内军外任何机构进行处置。

除此之外，教官还对其中那完全不近人情的命令表示困惑，特别是立即将唐慈遣返这件事尤为令人费解，按常理，即便是触犯刑法之人，军队也会在调查期间在将相关人员控制在营区内部，而不会是像对待唐慈这般避之不及地进行驱赶。

明显的，军队希望对此次唐慈所引发的事故采取绝对的保密，但又给他留下了一丝与外界相连的狭窄缝隙。唐慈知道，这与通知中第二段的内容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他接着往下看去，“鉴于你在前期申诉中，反复主张事故的发生是因你在执行任务中产生幻觉，经我部初步研判，尚未排除此类可能性。为客观公正地对事故进行调查定责，现将隶属于特别安全局的宁琅博士及其心理学研究团队推介予你，宁琅博士现已位你户籍地渝城，你需要全天候保持通讯畅通等待她的传唤，她将携团队对你进行心理研判鉴定，其鉴定报告直接影响你的定责结论，望你郑重对待。”

全文读完，唐慈的情绪不出所料的低落，他蹲坐在破着窟窿的人造革沙发上，整个人蜷缩了起来，把脸深深地埋在了双膝之间，三个月以来，并没有什么人联系过他，萦绕于他的那股深刻的绝望和无奈此时像要把他吞没，这段时间他靠着离营时队员们掏烂裤兜才给他凑出的不到两千元的现金生活着，他甚至还毫无理智地拿出一半的钱买了烟和酒，导致这三个月他基本处于醉熏熏的饥饿状态。

何至于此呢？陷入一片黑暗的唐慈不断地追问自己，他今年虽然还不到24岁，但自他15岁考入飞行预科班以来，到几年后加入顶尖精英飞行团队“猎隼”，唐慈从来都是以全优的理论和实操成绩碾压着同批，他对飞行操纵和空中态势的那种近乎天赋般的感知反应能力得到了诸多飞行教官和同僚的激赏，教官们甚至曾为谁来亲传这位优秀学生发生过不少争执。

在他们看来，唐慈是注定会成为功勋级飞行员的，而谁能成为他起航阶段的引领者，则将与有荣焉。

唐慈自己同样对这份事业报有极高的热枕，对于出身贫家的他来说，飞行员这个尊崇的职业为他和罹患肝癌的父亲提供了生活的保障和信心，而驾驶战机捍卫国家的空天安全也正好契合他的信仰，每每立于青空之下白云之巅，他就无比享受朗朗日光倾泻于身的暖意，这是他人生价值最为清晰的时刻。

可就是那场事故，那场该死的、毫无征兆猝然而发的事故，猛烈地击碎了他本该是康庄坦途的未来，他的人生在那个时刻被罩上了一张极为沉重的铁网，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他没有什么存款，飞行的津贴几乎全都支付给父亲那些昂贵的特效药，所以即便空天防卫局冻结了他的银行卡，对他也没有太大影响。

更要命的是，同僚的“现金心意”已经被他霍霍完了，现在没人管他饭了。

“咕咕～”唐慈的肚子暗合着他的忧虑，颇有节奏地叫了起来。他把头从膝盖上抬起，视线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继而又有些模糊了，他知道这可能是他营养不良造成的，他想着冰箱里似乎还有点冷冻腊肉，那是他父亲去年住院前留下来的，医生说吃太多的熏制品容易加速癌细胞的蔓延，但父亲又舍不得扔掉，所以这玩意儿一直被存放在急冻室内。

唐慈本来也一直没打腊肉的主意，他觉得这个菜要是不配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和鲜浓的番茄鸡蛋汤，就会咸的发齁。

他从小虽然与父亲一起清贫的度日，但生病前的父亲算得上一个合格的家庭煮夫，每天端上桌子的菜不多，食材也很便宜，但味道却能够被简单的调味料激发得恰到好处，渝城人好辣，唐父总能知道如何在抢味的辣椒里巩固提增食物的鲜与香。渐渐的，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却养出了唐慈稍显挑剔的嘴巴。

唐慈从小就被那番朴素的美味所羁绊着，一日三餐就是贯穿着他童年的细碎幸福，更是联结他与父亲的一道坚固纽带。

父亲病后，被同仁们戏称为“钛合金公鸡”的唐慈义无反顾地将存了多年的津贴全托付给了父亲的主治医生，他在服役，没办法亲自尽这份孝心，但之所以没有将钱交给父亲是担心他总想着省钱，会不听劝阻地买些低效药，唐慈想着把钱给医生，即便医生不算诚实他也能够接受，起码能够父亲用上好药。

这是他与父亲的一场温情脉脉的等价交换。

想着父亲，唐慈有些难过和无助，现在的他已经弹尽粮绝了，后续高昂的治疗费用他也无力承担了，发生事故这件事他还没告诉父亲，一方面是处于保密的考虑，另一方面则是他不敢。他害怕父亲听到这个噩耗会再也支撑不住他那本就饱受摧残的身体，父亲对他的飞行事业灌注了极大的期待，盼望着他既能建功立业又能为家庭现状带来改观。而就当下这个情势看来，这番期待终归是成了泡影。

“您有新的消息”，一声刺耳的短信提示音骤然响起，把唐慈吓了一激灵，也把他从悲戚的情绪中拉回，这个手机已经足足有三个月没有接到任何消息了，他一直按照通知中的命令每天充电，保证通信畅通，当下它突兀地响起，唐慈便有了些预感。

果然，手机通知栏里是显示着一串满是“*”的字符串，唐慈知道，这是高机密电话特有的话机屏蔽机制。他果断地双击屏幕，界面随即跳转到了正文部分:

“唐慈中尉，我是宁琅。我的身份已经在你收到的通知中写得很清楚，你的手机不具有高保密属性，我便不再自我介绍。我与团队为鉴定你心理状态的准备工作终已完成，我需要你现在立即前往我处，接你的车已在你家楼下等待，银黑相间，你一看便知。”

短信不长，唐慈很快就看完了，但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几遍，因为这短短几句话中，除了能隐约感受到这位宁琅博士有股子学者特有的“直劲儿”，让唐慈颇为诧异的是宁琅所说的“准备工作”。

她用了“终已”一词，结合通知中的内容唐慈猜测，这是否说明这三个月以来她和她的团队一直都在为鉴定自己做准备，这个准备工作竟足足持续了三个月！

唐慈顿感后背一凉，情绪却逐渐活络起来，心说这他娘的，这帮人莫不是去赶制刑具了？啥刑具用得了三个月啊，那凶名赫赫的老虎凳把人绑了咔咔往上面垒砖头，粗暴高效结构简单你们直接用就完事了嘛…害得他提心吊胆了三个月。

唐慈这个年轻人有个优点，就是喜欢演“腹剧”，换言之就是暗暗吐槽，这与他平日里严肃认真的形象有些割裂，但细想却颇为吻合于他的职业，俗话说万敌当前呆若木鸡者可拜上将军，可这里的“呆”并非发呆走神，而是胸藏筹谋而不显于色，唐慈同志便是深谙此道的一把好手，只是他喜欢加以修辞并辅以烂话，虽然偶尔会被自己给逗笑，但这确实能够让他保持专注思考的同时缓解情绪压力。

三个月没有外界讯息的他此时被短信激发得隐隐有些生机，闭幕了许久的腹中剧场有了重新开张的迹象。

正当他尝试着继续发散思维准备回信时，又传来一声响亮的提示音，唐慈瞬间紧盯屏幕，仍是来自那个未被显示的号码，这次只有短短四个字:

“速来，有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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