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方 第二章 刑场大观

唐慈的家位于一栋老旧的居民楼的顶层，灰白格砖贴满了整个楼体，一些不知名的小小植被，在冲破水泥瓷壁的坚垒后，横生盘结在住户们的窗沿和空调外机上。经过三十几年的岁月摧磨，这栋老楼，连同着周边的街区邻房，宛如困在了一场无人知晓的隐秘陷阱里。

不过唐慈从来没有在意过这样的居住环境，虽然也想过等父亲的病缓和了，再存钱换一套体面一点的现代小区，但起码自他的童年开始，这个少年从没觉得生活在这里能对他的生活产生什么阻碍，他深知路总是要一步一步走这个浅显的道理，好的生活也是一样。

但当时当下，唐慈的想法有些变化。

在看到“有饭”这两个字时，唐慈的心里仿佛钻进了一只暴躁的豪猪，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然后跑进了他空荡荡地胃里嗷嗷直叫。他“梆”的甩上了门，像个飞速下旋的钻地陀螺一样冲刺在梯道内，急促的脚步声响满了楼。

“妈的这烂楼咋没个电梯！”

在半分钟内从七楼冲到平层的唐慈鸡贼地刹慢了脚步，他认为自己最好能够以一个从容坦然的形象登上那辆载他前往未知之地的车，毕竟那位宁博士可能花费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准备这场会面，自己这个待罪之人，不能因为有饭吃这样简单的诱惑显得非常轻浮。

调整呼吸后的唐慈迈着还算稳健的步子走出了单元楼的门口，刚从漆黑无光的楼道里走出的他，刚适应了外界的光亮，就看到一辆无比雄浑威严的大型轿车横停在了面前。

显而易见，这是一辆豪车，陌生的标识刻印在惹眼的饼式轮毂中央，在并不明亮的自然光下闪耀着夺目的银光。车顶和车身分别用银黑两种颜色进行了喷漆，唐慈注意到，在后排车外的舷窗附近，镶嵌着一块亮银的徽标，徽标上浮雕着一个扁平的“H”，H的上方是一排直棱的方齿标志，如同一顶皇冠，使整辆车透着股君王轿辇般的奢气。车体硕长如船，明显是经过改装加长的，这唐慈想起当年练习海面跳伞时，前来接应的八人座救生艇，眼前的这辆车的长度足足和那艘救生艇相当！

唐慈从来都是拿土狗人设进行自嘲，事实上他确实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但他也很清楚这一辆与街面上大多数车的明显不同，更与周围略显灰沉的整体环境格格不入。很少有男孩不喜欢一辆好车，唐慈也是，虽然没钱买，但有机会过过眼瘾、涨涨见识也是算美事一件。

不过车再好看终归不是他的，饿扁的肚子才是自己的，再磨蹭下去，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司机都不太礼貌了，反正从这独特的车身颜色已经基本确认这就是来接自己的那辆。唐慈刚想去敲敲驾驶位的车窗，结果车门却先一步打开了。

唐慈目光保持着平视状态，这导致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司机的脸，而是一套挺括的黑色西服搭配着一条丝绸质感的黑领带。西服的版型较大，两扇翅翼般的枪驳领又增添一股威严气势，塞着白色口袋巾的胸膛处微微有些外撑，不难看出这件西服的主人应该有着两块壮硕的胸肌。随着目光上移，唐慈惊觉，这位衣着考究的司机竟然是一位满头银发的外国老人。

这位筋骨健盛的老人长着一张和身材不太相符的细长脸颊，五官深邃，看起来有着浓重的斯拉夫人的血统，搭配着密布的皱纹和古铜色的皮肤，像是一块来自西伯利亚峻挺的山岩。

“请问阁下是唐慈中尉吗”老人带着一股老派绅士的礼貌，声音平和地询问，口中的华文非常的纯正。

“是我，我是唐慈，请问您是？”唐慈微微有些拘谨，但身板挺得伸展，还算是不落气势。

“你好唐慈中尉，我是宁琅小姐的司机，你可以叫我安德烈。接小姐指示特来接唐中尉赴约。”老人神色和语气依旧平和，只是在说到“小姐”二字时，轻微但明显地有些颔首，仿佛是对这个称谓的尊重。

唐慈意识到，那位他苦苦等待了三个月之久的宁琅博士恐怕并仅仅是一位简单的学者，从眼前这位名叫安德烈的老人对她的称呼和表现来看，这位体型剽硕的老人不太可能是军方为她配备的司机，反而更像是效忠于宁琅的一位家臣。

想到此处，唐慈便有些局促，虽然他从小都不缺旁人的称赞，在服役期间上级对他的评价都是自信沉着，但他也委实没见过类似的排场，“噢...噢，那就有劳您捎我一程，我看宁博士催得挺急的。”唐慈回应到。

“让阁下见笑了，今日厨房的餐品保温系统出了些问题，小姐可能是担心您去得太晚会错过菜品最佳的口感。”安德烈微笑着对唐慈解释到，并侧身为他拉开了车门，“请您登车，我们即刻动身。”

车上，唐慈坐在奶白色的老板座上，看着眼前精致的抬头显示屏和身侧钢琴漆面的后中控台，感觉颇为拘束，他知道后背的靠枕靠上去一定很舒服，但他却坐得非常笔直，其坐姿和他在服役时坐马扎的姿势如出一辙，宛如一位入定老僧，同时他还在心中不断念叨着“不和别人比待遇要和别人比奉献”这句传世经典。

“唐中尉不必拘束，后排冰柜里有矿泉水和小香槟，您请自便。是否需要为您打开电视，我们还有约四十分钟抵达目的地。”安德烈从后视镜里瞥见了唐慈的神色，好意地提醒到。

“不必了谢谢，这几天虽然吃得少但水没少喝。电视也不用开了，我看看风景就好。”唐慈想开个稳慎的小玩笑，结果却把现实情况说了出来。

窗外，街景已经逐渐变成风景了，属于老城区的潦倒与破败已经抛却在这辆豪车的身后，那些泛着污渍的招牌，喧闹市井的声音，马路上司机们急切的刹车与鸣笛声，都在一帧帧地远离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愈发宽阔的行道，愈发雅致的沿街植被，和一辆辆愈发昂贵的邻车。

唐慈望着这一切，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渝城人，他第一次直观地察觉到，这座城市居然还有如此繁华陌生的一面，那些车窗外从未归属于他的景与物，正在逐渐割裂他对这座城市的记忆。他想起了还躺在区医院插满奇怪管子的父亲，不知道父亲见过这样的景色吗？而等待着自己的，那未知的罪与罚，是否会残酷到剥夺他再次看到这番景色的机会？

一瞬间，唐慈的心里弥漫起压抑的悲意。此刻的他，像是被拖拽进了一场华丽却寂寞的幻梦之中。

四十分钟的车程很快过去，一阵减速转弯后，车驶进了一座被丰茂植物所笼盖的林园建筑群内。唐慈有些好奇，将车窗微微降下，一股潮湿的土壤气息伴随着植被的清香传入车中，一时间竟压过了车内皮革和香氛的味道。

他对植物并不是很了解，但窗外那些枝叶圆硕、体干挺拔的树枝，不像是从渝城的土壤里原生的，更像是从东南亚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移植而来。不论植物本身的价值，光是这已经沿路约五分钟的铺植距离，想必光是它们的运送和保养费用都令人咂舌。

又行驶了约十分钟，车拐入了一道自动开闭的雕花铁门中，然后在一栋外饰华贵的欧式建筑前停了下来。车停稳后，安德烈麻利地下车，为唐慈打开了车门，一只手绅士地轻靠在门舷上，“唐中尉，我们已经抵达小姐的，请您挪步，小心头部磕碰。”

唐慈深深吸吐了一口气，像个马上要就义于刑场的壮士那样，试图平静心情然后坦然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唐慈心中暗道当年韩信只身赴难未央宫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一下宅邸前那块足以跑马的大花园和门口两根粗壮无比的罗马立柱，唐慈就被安德烈礼貌却不容质疑地引进了两扇硕大的迎宾门内。刚一跨进宅邸，缱绻淡雅的茉莉香气如同纱缦一般轻裹在唐慈的脸上，暖金色的光线在门廊中各式精致光滑的物件上跳射，大理石地板细密的纹理在也随着光线的浮动漾起波纹。

唐慈跟着安德烈行走在长长的走廊动线中，廊壁上挂着一幅幅宗教氛围浓厚的油彩，虽然唐慈没有鉴赏的能力，但事实上，这些画作均是一个个彪炳人类艺术史的画家们引以为傲的作品。

唐慈在一幅描摹着一个穿着白色轻纱，微侧着头的丰腴女人画像面前稍有停顿，画像中的女人有着深邃的五官和丰润的面庞，神情端庄恬静，画面中她轻纱并未完全蔽体，但却让人生不出一丝亵渎之意，即使是艺术门外汉的唐慈也能隐约感觉到，有神性和母性在她身上共同闪耀着。

安德烈注意到身后唐慈脚步有所变缓，扭头便看见了那副牵引着唐慈目光的画作，老人微微一笑，开口道：“唐中尉有很强的艺术直觉，这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提香·韦切利奥于1515年所绘的佳作，名为花神。虽以花神为名，提香先生却是照着爱侣的样子画就的。小姐对这幅作品同样喜爱有加。”

听罢，唐慈远离了一步，然后悻悻地跟上安德烈的步伐继续往前走，虽然他不知道什么提香提臭的，但真如老安所说，这幅画是五百多年前的古董，自己还凑那么近，要往上喷上了口水，不知道这个宁博士会讹他多少钱，越有钱越抠门这句话总归包含着个别怨种的深刻教训。

移步换景，从廊道走出后，他们来到了一个洛可可风格的拱顶大厅中，这里明显是待客的地方，一簇华贵耀眼的水晶灯从高处倾泻而下，释放并切割出钻石般的光芒，气势昂扬的马鬃沙发置落于下，客厅的中轴处还悬挂着巨幅的版画，是圣母垂头合十的姿态，用孔雀绿的染料点缀，神圣而肃穆。

安德烈引导唐慈走过大厅后，推开了一扇颇为沉重地木门，“我们抵达了餐厅位置，小姐在里面等你。唐中尉，请。”安德烈侧着身，等着唐慈先行走入。

唐慈咽了咽唾沫，简单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运动服，从他进入这栋恢弘的宅邸开始便有些心悸，现在越发的强烈，马上就要见到心心念念提心掉胆了三个月的女人，如今审判日终于到来，唐慈心绪复杂，但想到这是唯一一个可以帮他申诉真相的机会，唐慈下定决心要好好表现，积极配合。

他的内心，还小心地揣着一丝重返蓝天的奢愿。

当他的脚跨进餐厅的刹那，唐慈有一秒钟左右的停顿。好家伙是真他娘的大啊！眼前，一条似乎能容纳五十人就餐的巨型长条桌横置在中间，颇为古朴的四壁悬挂着鲜艳的法兰绒丝带作为装饰，衬着蜡烛形状的壁灯。整个餐厅的光线比外面更为昏黄，让访客有种置身于中古教堂圣餐所的错觉。

唐慈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到了长桌的尽头，原因是那里颇有节奏地响着声声刀叉与瓷盘碰触的声音，他定睛望去，有位女士正在端坐用餐，看不清这位女士具体的容貌，但能看得出她以一个非常认真的态度对待着面前的食物，全神贯注地切割着菜肴，然后以较快的频率往嘴里送去，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和安德烈的到来。

“咳。”安德烈清了清嗓子，“小姐，唐慈中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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