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繁华 第二十八章：夜凉如水，不及斯（仲玗篇）

这世上的事，真是说来便觉惶恐。

那一年，成为质子的我，在城门，被一个姑娘好一顿羞辱。那时心境不同，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我想，心死的人，是不在乎这些羞辱的。

无意中，得知她是枭国的公主。

再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多到，我现在想起来，依旧觉得惶恐。

惶恐，成了我面对她时主要的情绪。

年少不受宠的我，只想着到了年纪，得了封地，便自由了。

到那时，携了母妃的牌位，治一方安定，平淡的度过一生便是上天赐福了。

我表面上扮演了一个身体孱弱与世无争的皇子，一直克制本分不与大臣过多接触。暗地里习了一身武功，培养了一批为我所用的战士，只为自保。

突来的战乱，打破了我所有的计划。

是亡国，还是做质子。这不是一个可供我选择的问题。

父皇诸多子嗣，后宫的娘娘们小小的手腕一使，我便被推到父皇眼前，成为了最佳人选。

从父皇打算向西边强国枭国求助时，我已做好了准备。但心里还是祈祷父皇能看在逝去的母妃的一点点情份上，让这个体弱可怜的孩子能够安稳的待在自己的国家。

事实教会我，什么是人情冷暧天子无情。

那一年，我带着三座城池住进了枭国。

于是，在城门，遇见了芓桑。

做质子，便是提着脑袋过日子。两国邦交安好，我便安好。战乱一起，我便性命难保。

所以我依旧不理世事，却无法再继续体弱多病。

但是，我一直知道。有一个女孩子，常常趴在墙外朝里张望。我隐约知道她在看我。我也知道，她是城门那个女孩。她叫芓桑。

大抵因为战乱连绵，死伤无数，一面迁延战事一面抵御内忧，父皇没有过多精力去安抚灾民。

于是，温暖的天气让羿国爆发了一场长达数月的瘟疫。父皇那些受宠的皇子们倒是因为这场瘟疫折了一半。

后宫的娘娘们见我一副随时要死去的身体居然躲过一劫，心中是充满了怨恨，从那时起，我身边突然出现的人越来越多，血腥味也越来越浓。

许是枭国天子见我身为六皇子还有些许用处，羿国派来的杀手倒也被他安排的人除去大半。我终日在这血腥味里渐渐的与芓桑熟络了起来。

十来岁的小姑娘，笑起来眉眼如画，烂漫却倔强。

长久的年岁将我变成一个沉默的人，喜好安静，待在我的小院暗格里，温温书，习习武，听听外面断断续续的打斗，心中只想着，顺其自然。

芓桑偶尔来找我，我也只是端着书假装不去看她，她一个喜好热闹的人，陪着我安静地坐着，无趣到极致，悄悄躁动的小动作。那种模样，我好像从未拥有。

日子长久起来，我的生活好像多了一丝色彩。我开始期待她的到来。陪她射箭骑马种树追鱼。

浴兰节如期而至，櫬婩死了。

她的名字，是我没有取好。

我恨我自己。她为了我，丢了性命。却还在临终前将我托付给芓桑。

我，仲玗，已经惨到需要找一处庇护。

出了门，芓桑小小的人藏在暗暗的阴影里，我知道她在哭。我也知道，我不能再自私下去。虽然我也贪恋她带给我的那种向往着生的愉悦。

但我依旧一拱手，将之隔绝千里。

櫬婩的死，给了我沉重一击。

没有谁，有义务拼了性命来保护你，如果我依旧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如何有颜面去面对。

为了得到权势，为了保护自己也保护身边的人。我不再掩饰，遂尔得到了枭国天子的赏识，声名鹊起。羿国随即封王于我。

惶恐。惶恐的背后是不安。

因为我知道了，芓桑的心意。

我羡慕她，喜欢她，心疼她，但是，独独不爱她。

我变了。

最后，我依旧娶了她以便能回到自己的国家。是，我是个自私到谁都可以利用的人。

我不清楚对芓桑的感情。我只是想要远离那种让我觉得可耻，那种无法操纵的无力感。

鬼使神差带了暨云回府，因为面对她时，我更加纯粹，没有太多复杂的感情。

后来，因了芓桑的关系，我顺利登了皇位。可我依旧高兴不起来。一看见她，我就想起那个雪夜，她浴血奋战保护我，因为我是那个她心中柔弱到不能见一丝血气的人。我爱不起来她，看她像是在看櫬婩。总是红彤彤一片。

我从来不是一个温情的人。从绝望里生出的那种冷漠，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

常人大概早与芓桑恩爱有加，儿女绕膝了。

但我，冷落她，使她再也没有露出当年猎场那种让人痴迷的笑容。她，渐渐沉迷酒乡。我唯有将各色进贡来的酒搬到她的芙梧宫。

站在酒窖里，那即辛辣又微甜的香气，让我突然哽了心智。

接住掉落下来的芓桑，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与她白头到老，就这样看着她，单纯又充满诱惑的笑容，一辈子。

后来的事，是我愚钝。

在芓桑的事情上，我一直愚钝。

她视为支柱的母后仙去，我未陪同。

云妃丢了孩儿，我不听任何辩解，直接丢她入了冷宫。

那是我的第一个孩儿。我心痛，更心痛，我想要芓桑彻底离开我。

所以我看着她在我身边日渐枯萎，丝毫不为所动。

唤了苍云舅舅来接她，却得知她怀了身孕。

但我留不得她。

惮芓桑身后的力量。

我怕，我怕我依旧保护不了谁，我怕有一天，她会死在我的，我的芙梧宫里。

我派锐和护送她们出宫，无需回禀。

然而，我的阿桑，又一次生命垂危的出现在我的眼前。

急着了人去接苍云与玉枳。

孩子已然不保，唯有奋力解救芓桑。

可，阿桑，我无法直视你的眼睛。

你不知道，你的模样，让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当年你手持弓箭，赠我苍鹰之羽。如今，你却箭矢向我。

屋里点了迷香。我看着你倒下，你说，孽缘。你说，愿你断子绝孙。

阿桑，不需你说，我也是明白的。

所幸你失去力气，那箭伤不了你。

但我怕，我怕你失去的不仅仅是力气，还有生的意愿。

这世上，我最感激的是苍云，他知晓天下事，稀奇的，不稀奇的。

我想让他还你一个，没有伤害的人生。

派人找了身形相似的尸体，那一日，我看着败池里的白衫，说出封宫的时候，那轰隆隆的倒塌声，让我失去力气，却又格外轻松。

至此，那芙梧宫的废后，因小产忧思，投湖而亡，给自己的一生画上了凄楚的句号。

而，我的阿桑，今次离别，愿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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